被书写的摄影,与缺席的历史

2019-09-20 16:42 来源:Ocula艺术之眼 编辑:junner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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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浩,《我的东西-结算2007(上)》(2008)。微喷相纸。120× 216cm。图片提供:银川当代美术馆。

很难相信,中国摄影史的展览元年是2019年。伦敦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(V&A)的摄影收藏自1852年便已开始,伴随着博物馆的建立一同生长,成为当今最重要的摄影收藏机构之一;而在亚洲,东京都写真美术馆也有近25年的发展历程,藏品三万余件,其中对日本摄影家的关注超乎其它任何博物馆。相形之下,摄影艺术在中国始终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。当一个关于中国摄影史的重大展览要开始时,没有任何一间国内博物馆的馆藏足以应付,而需要倚仗各个私人收藏与交易机构,十分可憾。

在如此的现实中,银川当代美术馆的展览“摄影180年在中国”(展期:2019年8月19日至11月24日)能够集结数千张原版原作,较为完整地呈现中国摄影史的脉络。这个本身极具有开创性意义的展览,由前纽约国际摄影中心策展人克里斯托夫·菲利普斯(Christopher Phillips)担任总策展人,并邀请四位中国摄影史学者,策划了从晚清、民国、新中国到近三十年出现的当代中国的摄影作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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展览现场:“摄影180年在中国”,第一部分“晚清:原版的重拾”,银川当代美术馆(2019年8月19日至11月24日)。摄影:钟山雨。

将以往作为史料和背景的摄影,提升到摄影史和摄影艺术层面来展示,是展览第一部分“晚清:原版的重拾”呈现的主要内容。由东方摄影史学者泰瑞·贝内特(Terry Bennett)策划,将清末广州的总督府与市井,北京的城楼与街景,外滩租界,王室、官员、工人与囚犯,悉数展示。不拘于全景式地呈现旧日中国的风貌与群像,此部分旨在询问这一时期摄影背后的动机——是谁在拍摄?为何要拍摄?策展人以此出发,进行考古发掘式的探究。

从鸦片战争一直到庚子事变,动荡的时局是此时所有摄影的宏大背景。意大利籍英国知名摄影师费利斯·比托(Felice Beato),是最早拍摄远东地区的摄影师之一。他于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来到中国,经香港北上内陆,捕捉了战争时期中国各地的图景。比托的战地照片中少有人迹,立于荒凉或废墟上的建筑物是他的主要拍摄对象。《被攻占后的塘沽炮台全景》(1860)中,从左至右绵延的炮台之下,两头遥遥坐着两个小小的士兵身影,面向镜头但面容模糊,呈现出战争时期的衰败气象,亦颇显出彼时欧洲对“废墟美学”的迷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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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芳(华芳照相馆)《广州街景》(1870年代)。蛋白照片。20×26cm。图片提供:银川当代美术馆。

除以比托为代表的战地摄影师外,其它的拍摄者包括环球旅行家,来华医生与商人,以及最早在中国开设照相馆的商业摄影师。一些在照相馆里当学徒的中国人,也逐渐学会了技艺出师,创办了本土的商业照相馆,如香港的阿芳照相馆、上海的宜昌照相馆等。[1] 另外一些摄影师则是外交官与外国军队军官,因职务之便,他们的足迹得以深入内陆。法国驻云南府外交领事方苏雅(Auguste Francois),因喜好摄影旅游之故,在他任职近十年(1895-1904)间,拍摄了西南山区的上千张照片。与之相对的是展厅中许多本身带着”目的性“的摄影作品:部分摄影作品在当时为了便于传播,以“摄影版画”的形式出现。如威廉·桑德斯1876年拍摄的照片,记录了中国第一条铁路“吴淞铁路”建成并首次通车;底片不复存在,但复刻的版画当时即刊登在了《伦敦画报》上,提示着殖民国家如何倚赖大众传媒和纪实摄影术观看中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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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本赞七郎,《大清门全景》(1904-1905)。蛋白照片。21.5× 27cm。图片提供:银川当代美术馆。

中国摄影历史的独特之处,在于始终和国家的历史密不可分。历史的节点带来了西方帝国的技术,也引起了民族性的文化抗争,有些则因意识形态导致了文化转向。在展厅的一隅,展示着拿破仑三世、维多利亚女王、明治皇后的大幅原版蛋白照片,令清末摄影史背后、真正书写历史的操纵者浮出水面。他们的在场,不仅决定着此时来华的摄影师与拍摄动机,也提示着话语权在殖民地争夺时的转移——从英国发起第一次鸦片战争割让香港,到英法联合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,1884年法国从清政府手中夺去藩属国安南(越南),再到1894年甲午战争后向日本割让领土,摄影历史的话语权始终不在中国人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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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万里,《瓷器之美》(1925)(左)。展览现场:“摄影180年在中国”,第二部分“民国:摄影艺术的摇篮”,银川当代美术馆(2019年8月19日至11月24日)。摄影:钟山雨。

由陈申策划的第二部分“民国:摄影艺术的摇篮”似乎骤然夺回了话语权——婆娑的树影,静物,花鸟……之前广阔而动荡的历史语境在此似乎渐渐被抽离,废墟不再,一片田园牧歌的景象跃然眼前。

新文化运动后,一大批主张“美术摄影”的组织蓬勃而起——不是商业摄影师,而是本土的知识分子拿起相机创作——他们在日后成为了中国摄影艺术的先驱。北京的“光社”是中国的第一个业余摄影联盟,诞生于北京大学,1924年举办了首次展览。光社成员陈万里的《瓷器之美》(1925)中,带纹样的几案上,一对瓷碗和一个瓷瓶,呈现出静谧的对称之美。被誉为“中国古陶瓷之父”的陈万里,也出版了中国第一本艺术摄影集《大风集》,被俞平伯在序言诗中赞为“摄影得以艺名于中土/将由此始”。同为光社中心人物的刘半农,也是白话文的倡导者,中国语言学的奠基人。摄影者的多重身份,意味着此时摄影只是知识分子的媒材之一,艺术探索正在各个文化领域齐头并进。

在国民政府的黄金十年(1927-1937)内,经济、政治、军事、文化、外交等多方建制的稳定与进步,属近代罕见,而摄影的发展也与这一时期的景气相吻合。摄影刊物的大量兴起令知识分子们有了表达的空间,也开始注重文献的保留和整理,留下了这一时期丰富的研究资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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骆伯年,《齿轮》(1930);《变换之一》(1930至40年代)(从左至右)。展览现场:“摄影180年在中国”,第二部分“民国:摄影艺术的摇篮”,银川当代美术馆(2019年8月19日至11月24日)。摄影:钟山雨。

即便展览专注于书写中国摄影史,旁边总是有一条西方摄影史的幽幽暗线,时而平行(即使稍稍滞后),时而径庭。在西方,阿尔弗雷德·斯蒂格利茨(Alfred Stieglitz)等人的创作令摄影逐渐作为艺术媒介被认可,“画意摄影”在19世纪80年代开始成为流行趋势。如斯蒂格利茨所说,“我们看所有事物都是通过氛围这一媒介。所以若要在摄影中看到事物的真实价值,就如我们在自然中所见一般,氛围必须在场。”[2]

“画意摄影”在西方的流行,加之印象派与唯美主义的影响,令画面的艺术性与氛围也成为1920年代后中国摄影的重点。骆伯年的《齿轮》(1930)用光影对比将机械部件抽象化,颇似曼·雷(Man Ray)的实物投影法系列摄影“Rayograph”(1920系列)。但许多人的探索并非亦步亦趋,而是全然古典文人式的。孙仲宽的《松》(1927)中,孤树的清润饱满有着南宋刘松年之风,画面的简洁与大量留白又颇有倪瓒疏淡旷逸的影子。“华社”成员郎静山则更直接将中国传统绘画理论带入摄影。在他的《喜上眉梢》(1940年代)中,喜鹊的“浓墨”和稍远处轻盈疏淡的树枝相互映衬,款识和钤印更令摄影与绘画虚实难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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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仲宽,《小戏人》(1927);《松》(1927)(从左至右)。展览现场:“摄影180年在中国”,第二部分“民国:摄影艺术的摇篮”,银川当代美术馆(2019年8月19日至11月24日)。摄影:钟山雨。

然而,画意摄影到1920年代时已经在西方式微,1930年以后,由于美国“经济大萧条”的来临,以多罗西亚·兰格(Dorothea Lange)和沃克·埃文斯(Walker Evans)等艺术家为代表的纪实摄影成为主流。黄金十年过后,这一趋势也很快反映在了中国的摄影中。嘉华露的《美在其中》(1930年代)系列,似乎绝佳地代表了这一时期的转型,朦胧微光中读着画报的孩童,阳光下走过城楼外的驼队,在画意摄影的柔和与纪实摄影的人文关怀之间找到了平衡点。抗战爆发后,涌现出更多纪实摄影师。方大曾在“九一八”事变后,作为《大公报》等刊物的特派战地记者前往前线;费孝通的学生张祖道,不仅记录了江村考察的过程,也将镜头对准了北京天桥的卖艺者们——中国摄影史似乎渐渐汇入了西方摄影史的洪流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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嘉华露,《美在其中》(1930年代)。银盐纸基。22×31cm。图片提供:银川当代美术馆。

然而,展览在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之间,出现了一道断层。从展场的二层步下一层——由摄影家曾璜策划的第三部分中,在红色墙面的映衬下,侯波拍摄的《开国大典》(1949)赫然映入眼帘。显然,所有解放前夕的风云变幻全部被简写到一个圆满的历史节点。断层中是多元视角(乃至他者视角)的缺席——布列松在国民党政府垮台之际,亦受《生活》杂志之邀来到南京,拍摄下了这个城市许多决定性瞬间。[3] 展览选择专注于官方视角的作品,例如以侯波、徐肖冰夫妇和吴印咸为代表的从延安时期便跟随拍摄的“红色摄影师”。徐肖冰被毛泽东称作“一手培养起来的”摄影师,在《胜利的曙光》(1940)中,象征意味的标题,人物的正面形象,强烈的光影明暗对比,都代表着官方摄影在艺术范式和主题的高度追求。本部分中或许最为“反叛”的一张作品,是侯波的《毛泽东在莫斯科大学》(1957):向来正面朝向镜头的伟人“背对着镜头”,但时过境迁,此反叛的语境已然失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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侯波,《毛泽东在莫斯科大学》(1957)。展览现场:“摄影180年在中国”,第三部分“纪实:从画意到新纪实”,银川当代美术馆(2019年8月19日至11月24日)。摄影:钟山雨。

毫无悬念的是,虽然展览虽以“纪实”为主线,但政治不正确、乃至意识形态对立的内容,一律被排除在外。官方承认却鲜少剖析的历史,乃至不被承认的历史,统统噤声。[4] 在此,摄影作为国家机器的纪录功能性,和作为艺术媒材本身的独立性相互撕扯,出现了一条明显的鸿沟。

从“四五运动”开始,与官方话语相抗衡的民间摄影实践进入了视野。1976年4月,摄影团体“四月影会”在中山公园兰室举办了“自然·社会·人”摄影展,其后又举办了两次。自此开始,许多摄影师将镜头对准了普通人:约会的时尚青年,下象棋的市民,超生的家庭……李晓斌、金伯宏等人对现实的人文关怀,开启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多元化探索,与后来出现的“八五新潮”一脉相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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展览现场:“摄影180年在中国”,第三部分“纪实:从画意到新纪实”,银川当代美术馆(2019年8月19日至11月24日)。摄影:钟山雨。

由王春辰策划的第四部分,带我们进入了当代艺术史中的摄影实践,但与第三部分中的“新纪实”作品并没有时间的区隔。虽然整个艺术界进入了前卫的风潮,但当代艺术中使用摄影为媒介的作品,在摄影史的语境中并未与过去相割裂。表面上看,当代观念摄影似乎挑战了图像的客观,篡改和挪用在数码时代变成摄影司空见惯的手法。但事实上,正如邱志杰在《重读摄影史》一文中所言,“今天所谓观念摄影的伎俩,像表演、摆拍、合成,在早期摄影史中比比皆是”。[5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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展览现场:“摄影180年在中国”,第四部分“当代摄影:新理念”,银川当代美术馆(2019年8月19日至11月24日)。图片提供:银川当代美术馆。

摄影仍然继续记录当下的现实。城市的变迁与消费主义的兴起,是艺术家缪晓春、张大力、王庆松、姚璐等人创作的着眼点。而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北京”东村“开始,荣荣、邢丹文等艺术家成为用摄影记录前卫行为表演的先驱,也是在此时,艺术批评家温普林建立了个人的中国前卫艺术档案,摄影的文献意义渐渐被当代艺术界所认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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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宁德,《有形之光-水纹No.28》(2016)。蜂窝铝板亚克力和透明灯箱片。1119×1508×60cm。图片提供:银川当代美术馆。

同时,摄影也仍在积极寻求与其它媒介的对话与融合,扩大摄影本身的边界。胡佳艺的《达利的胡子》(2017-2019)用脱落的阴毛,为达利的经典肖像粘上胡子,用女性的身体挑衅艺术史中的男性恋物。王宁德的《有形之光-水纹No. 28》(2016)用灯箱装置的形式解构了摄影的要素:光、纸、图像,以此逼近摄影的语言本质。临近展览结尾,这件发光的作品提示着我们,当代艺术家正用摄影建立一种图像的新语言,一种意义开放的系统。经历了180年,摄影的定义已从“照片”扩大到“元摄影”,即关于摄影的摄影。

历史总是经过选择和制造的。回望“摄影180年在中国”的整条脉络,面对处于艺术和纪实之间的摄影史,我们无法完全保持审美的态度,总要从缺席的历史中思索展览的完整度。一方面,展览将时间序列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,势必会掩盖一些个案的光芒,并“遗忘”一些尚难触及的过去。另一方面,策展团队将过去180年间的中国摄影史,集结为了一种书写的行动,尽管无法预知此展对于未来的影响,但行动即宣告。而置身洪流之中的我们,作为摄影史的观看者,也是时代与历史的行动者与承受者,可以自勉:“对尤利西斯而言,如果历史仅仅是新闻,诗歌仅仅是娱乐的话,他就不会感动,反而会厌倦。”[6] —[O]

[1] 本文大量资料来源为展览出版物《摄影180年在中国》,吕澎、李欣主编,因篇幅与排版限制,在此不一一标注。

[2] Alfred Stieglitz, "A Plea for Art Photography in America." Photographic Mosaics, Vol 28, 1892. In Whelan, p.30.

[3] 玛格南图片社有许多此时西方视角的作品。可为该部分提供另一种观看方式。

https://pro.magnumphotos.com/CS.aspx?VP3=SearchResult&VBID=2K1HZOB74AZ3A0

[4] 例如,知名摄影师李振声在大陆尚无法出版的摄影集《红色新闻兵》,既是杰出的艺术作品,也是文革的珍贵史料。半个世纪前艺术家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下来的照片,时至今日仍然没有在国内获得公开展出的机会。英文版2003年由Phaidon出版。

[5] 见“重读摄影史”,邱志杰,艺术档案。http://www.artda.cn/view.php?tid=10269&cid=20

[6] 汉娜·阿伦特,《过去与未来之间》。王寅丽,张立立译。译林出版社。p.41。“过去与未来之间”也是本展总策展人克里斯托夫·菲利普斯和学术主持巫鸿,首次合作策划的中国当代影像展览的标题。此展强调艺术家在当下的个案行动,并于2004年在纽约、伦敦、柏林多地巡回展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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